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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编剧奖,给了“宇宙诞生时的余晖”

发布时间:2023-11-09 14:54:33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龚金平

  作者:龚金平

  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近日揭晓,最佳编剧奖由孔大山、王一通《宇宙探索编辑部》(原创)获得,评委会认为影片“把生活中真实的困顿安放在宇宙的无垠之中”。许多喜欢这部影片的观众也表达了类似的评价:影片在探索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渴望、探索宇宙的无限可能性以及探讨人类与外星生命之间的互动等方面,表现出了深刻的思考和洞见。

  其实,《宇宙探索编辑部》并不是一部令人一见倾心的影片,在观赏的过程中,观众可能觉得尴尬和别扭,甚至会心生厌倦和愤怒之情。因为,影片背离了经典编剧法的许多原则,而使观众有时处于被冒犯、被挑衅的状态。在观影心理机制中,排在第一位的是“认同”,即观众要对影片主人公的处境和命运有同理心,对主人公的奋斗与挣扎有情绪共振,才能产生观影的“沉浸”体验。而《宇宙探索编辑部》中的主人公唐志军,却似乎难以得到观众的尊重和赞赏。他为人处世有点迂腐僵化,常常在臆想的世界中自我感觉良好,一本正经地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科学理论,缺少与真实的生活和平共处的常识,因而成为人群中的异类。当他带领一群“精神病人”去四川深山中找寻外星人时,这个动机在观众看来是荒诞不经的,加上种种离奇、可笑的举动,观众只能错愕、困惑、冷漠地看着镜头中的他徒劳地为一个不切实际的目标做着非理性的努力。

  可见,理解《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症结,在于如何评价唐志军其人。假如观众从“追逐梦想”的角度来审视唐志军的行为,则可能产生一种情绪共鸣。人到中年的唐志军,事业失败,妻离子散,人生可谓一片灰暗。而30年前接受电视台采访时的唐志军,自信开朗,有一种举重若轻的优雅与睿智。这时,我们突然意识到,影片中那空缺的30年,正是唐志军人生变迁轨迹中留给观众的巨大留白。编剧选择没有实现梦想、人生没有取得成功的唐志军为主人公,让观众看到人生的诸多挫败和失意、看到在现实压力中变得迟滞的人生剪影。或许,这可以理解为编剧采取了一种荒诞的方式,以“软科幻”为包装写故事,目的是为观众展现几个“不同寻常”的人在追求精神满足与人生完满的过程中所历经的一路艰辛。

  值得一提的是,《宇宙探索编辑部》的英文片名是Journey To The West,翻译过来恰好是“西游记”。编剧孔大山也是该片导演,他在一次采访中曾这样解释:“唐志军对应的是唐僧,孙一通是孙悟空,他头上戴的铝锅是紧箍,变长的骨头是金箍棒。影片的内核跟《西游记》是一样的,都讲述一个人怀着伟大的理想,带着他的小伙伴们踏上了寻找终极答案的旅途。”顺着这个意思,我们可以将影片中的“西行五人组”其他人与《西游记》进行一一对应:那日苏除了贪杯之外,总体勤劳踏实,任劳任怨,分明是沙僧的化身;秦彩蓉秉持着实用主义的价值观,对于“取经之路”充满抱怨,影射的是猪八戒;晓晓不求回报,尽心尽力地帮助“取经队伍”,像是白龙马再世。对《西游记》的致敬显然不是《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创作目标,影片中的这个“取经队伍”更像是艺术作品对世间诸多情态的一种隐性描摹。

  “取经队伍”的每个人,对物质生活的困窘都感觉迟钝,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则形似而质异。唐志军在杂志面临停刊的风险,自己的人生变得窘迫而无望时,没有表现出焦虑与痛苦,而是秉持一种极简主义的生活态度。在寻找外星人这个目标上,他是执着而坚定的,是超脱而无畏的。秦彩蓉处于一种苟且的状态,她有务实的一面,偶尔也会有超越性的一面,因而对于“追梦”显得三心二意、可有可无,稍遇困难便心生退意。那日苏踏上向西的旅途,其实带点莽撞和冲动,只是觉得“满世界找外星人这件事,本身就很酷”,他只满足于形式层面的“在路上”,却缺少对自己内心的观照。晓晓身上有纯真而洒脱的一面,但她加入“西行队伍”,又多少带点盲目,只是刻舟求剑般将童年的好奇与渴望延续到成年之后,以补偿童年的缺憾。至于孙一通,他是在一种被动的状态下,因某种神秘的力量成为“天选之人”后,才追随冥冥之中的声音,踏上追梦之旅……

  影片中出现的大多数人物,看起来都不正常,但如果将他们“寻找外星人”这个过于“科幻”的目标置换成更通俗易懂的“追逐梦想”,便可领悟到影片实际上是在讲述芸芸众生在追梦路上所表现的各色姿态:有人坚定,有人犹豫,有人表面,有人盲目,有人被动,有人虚荣,有人堕落,有人软弱……影片的重要艺术成就在于,它为观众展示了人类在解决心灵困境时的不同心态和行动。正是在这种浮世绘般的人生画卷中,观众真切地意识到,影片在“出于幻域”的外表之下,其实处处“顿入人间”。

  影片的五个单元名——追UFO的人、蜀道难、等待麻雀降临的少年、西南深处、未尽之路,看起来毫无逻辑,但它们连缀起来勾勒的正是一个追梦轨迹。即一个身怀梦想的人,历经艰难,心怀期待,不断探寻和跋涉,并在所愿达成之际完成顿悟,并继续人生的无穷之路。

  影片结尾,唐志军在外甥的婚礼上,表达了对于人类生存终极命题的释怀,知晓了“我们人类存在于这个宇宙里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那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存在既是谜题,也是这个谜题的答案”。唐志军进一步解释说,如果宇宙是一首诗的话,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组成这首诗的一个个文字。我们繁衍不息,彼此相爱,然后我们这一个个字,就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句子,这首诗就能一直写下去。当这首诗写得足够长,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在这首宇宙之诗里,读懂我们存在的意义。这像是一碗大而无当的心灵鸡汤,像是一些玄里玄乎的冥想,对于解决人生实际困境并无益处。但那次西行之旅,确实让唐志军在一次终极追寻之后,明白了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找到一个答案,而是镌刻在自己走过的每一个足迹之中,散落在自己遇到的每个人身上。只是,唐志军的这种理解过于高拔,婚礼上欢闹与热烈的掌声,并不表示所有人都能理解其中的深意。从这个角度来说,唐志军注定是孤独的,或者说每个人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注定是艰难而沉重的。

  不过,在现实的世界中,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奖的颁授,或许意味着这种意义的追求并不总是孤独。如王一通在发表获奖感言时所说的:“我见到过很多很有才华也更加努力的同行,希望有一天他们也能有我今天这样的幸运,能够支撑他们一如既往地相信未来。”

  假如观众对人生未来有信心,内心仍葆有一份浪漫与期许,那么,就如评论者所言——一定可以看懂藏在唐志军家电视机里的雪花点之中的秘密:“这不是普通的雪花点,这是宇宙诞生时的余晖。”

  (作者系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