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游戏IP改编,电影《俄罗斯方块》和《超级马力欧兄弟大电影》走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后者极力拓展游戏内容本身的奇景,前者则无意于此,变成了一部政治惊悚片:围绕俄罗斯方块的版权争夺,几股力量汇聚苏联,与当地官僚展开商业谈判。其中的“惊悚”之处,就在于苏联环境的“波谲云诡”。
虽然基于真实事件,但为了提高娱乐性,《俄罗斯方块》进行了大胆的局部改造。游戏商人亨克·罗杰斯(本片男主原型,版权争夺者之一)和俄罗斯方块的开发者之一、程序员帕基特诺夫都看过剧本。亨克表示这就是一个好莱坞剧本,无关历史,很多事情没发生过。
如果想快速了解这场版权之争的来龙去脉,《俄罗斯方块》当然不是那块最佳的压缩饼干,更好的选择有很多,比如视频博主“游戏史专家”制作的专题片《俄罗斯方块的故事》对这场争夺的全景呈现就远比电影详尽。真正值得关注的是,电影为什么要从亨克出发来讲这个故事?
如果从另一个版权争夺者——英国镜报集团出发,这就是一个关于商业巨子腐败与陨落的故事了。现在,故事从亨克出发,就是一个关于梦想和人性的故事。相比版权之争,本片的情感故事才是最动人的——只是各条感情线的水平参差不齐。
作为在纽约长大的荷兰人,亨克有个日本妻子,这一组合充满着强烈的地缘政治表征,但这确实是事实。影片中,他是个充满激情的游戏商人,他说:“我玩了五分钟俄罗斯方块,在梦里都能看到不断掉落的方块。”影片中,他与妻女的情感线被塑造得极其敷衍,到最后你会发现,他错过了见证女儿登台表演的重要时刻,还差点儿让家人无处安身,只能以庸俗的事业逆袭成功来勉强弥补。
相比之下,亨克与帕基特诺夫的亲密友情更为突出。这是跨越意识形态藩篱的两个程序员之间的惺惺相惜,游戏编程语言是可以穿透两大阵营的共通语言。亨克在帕基特诺夫的房间里提议后者完善游戏玩法,而帕基特诺夫带领亨克前往地下舞会——只有在这个地下王国,人们才能表达对可口可乐和李维斯牛仔裤的向往。在充满象征意味的瑞典歌曲《最后的倒计时》的映衬下(片中某些角色已预感到帝国的崩溃),帕基特诺夫说出了点题之词:“好的想法是没有国界的。”
最终,在旧金山机场,亨克给了来自莫斯科的帕基特诺夫一个美国式拥抱,美国梦的表征再明显不过。
整部影片显得太过卡通,每个角色都像毫无歧义的指示牌——执著的漫画小子亨克,充满心机的匈牙利游戏掮客,傲慢的英国大亨,或无私或自私的苏联官僚。对此,TheWrap网站的评价颇有见地:“《俄罗斯方块》就像迪士尼化的《社交网络》。”
《俄罗斯方块》又是一部非常典型或者说复古的冷战题材影片,片中大部分的虚构桥段——克格勃的严密监控与滥用暴力,都是为这个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内核服务的。如果借用评论家宇野常宽的概念,本片其实是在“小角色”时代讲述“大人物”的故事。
所谓“大人物”时代,就是宏大叙事仍然行之有效、大写的正义依旧具备说服力的年代,就像《俄罗斯方块》中呈现的,受打压的天才程序员最终成功逃离了伤心地——这就是“大人物”的许诺,付出就会有回报。但谁都知道,现在早已不是什么“大人物”时代,宇野常宽认为,“大人物”已经坏死,宏大叙事崩溃,“小角色”崛起,消费主义成为崭新的、隐蔽的意识形态。但“小角色”时代已经无法承诺什么,人与人之间无法达成共识,蜷缩在各自的茧房社区里,彼此隔阂。显而易见,美国梦就是宏大叙事,而《俄罗斯方块》讲述的正是美国梦胜利的故事,所以问题就变成了,在今天讲述宏大叙事还是可能的吗?
本片掀起了是否抹黑苏联的争议。批评者认为,片中虚构的克格勃故事线,是对苏联的丑化;而肯定者觉得,尽管这些细节在版权战的故事中是杜撰的,但确实在苏联的日常中上演过——无论是无处不在的监控(亨克的翻译是伪装的克格勃),还是受限的、短缺的食品供给(人们在国营商店门口大排长队,帕基特诺夫好心将自己的食物分给了没买到的陌生人)。
而事实上,价值观和审美等在不同的语境下可能有着迥异的标准——在此处所承认或鼓励的人性发展,在彼处可能就是要加以限制或改造的;在此处的自然渴求,在彼处可能就变成了病态迷恋。
在半个世纪前,一部关于美苏之争的冷战题材,可以毫无顾忌地展现善恶之战,问题不过是,对各自阵营来说,善恶是相反的而已。但在今天,《俄罗斯方块》依旧展现了一场毫无疑义的善恶大战,而这才是本片真正的“复古”所在。在如今的小角色时代,要找出一种对所有人都有说服力的大写的正义已经不再可能,价值判断不再有唯一的标准答案。而这正是《俄罗斯方块》遭遇的困境,在小角色时代讲述大人物,它只能说服本就能被说服的观众。